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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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紀尚恩走後沒幾日,一撥始終都被銳王遠派在外四處打探她消息的刺客,依循著紀尚恩走過的路線推敲,與沿路截下無數信鴿,終於打聽到了紀非的居處,當他們找上門來時,皇甫遲正因出門救災之故不在家中……

素來都由皇甫遲一手護著的這座宅邸,時隔數年,再度迎來了不善之客。

“小姐!”春嬤嬤在將院門落閂時扭頭對她大叫。

“去地窖裏躲著別出來!”紀非提了柄劍匆匆奔出書房,邊對她吼著邊往外頭跑。

一夫當關擋在大門處的蘭總管,在二十來名刺客的齊攻之下,身上已受了不少刀傷,直到紀非趕到分散敵方之力時,這才有機會獲得片刻的喘息,他一劍架住對方兇猛的番刀,另一手飛快抽出懷中的薄刀抹過對方的脖子。

“蘭!”在一半刺客翻過圍墻往書房去搜太子密函時,分身乏術的紀非連忙出聲提醒。

蘭總管看了紀非一眼,覺得她應當是有法子解決那十人,於是當機立斷縱身一躍,提氣急追那些欲往書房去的刺客。

洶湧朝紀非而來的刺客們,個個身上都彌漫著殺氣,她擊開對準她面門的一刀,在那電光石火間,她閃身避過接踵朝她而來的刀光,堪堪被削去了她右臉旁的一縷發,紀非握緊了劍柄,虎口被震得發麻作疼,論蠻力,她一個女子怎麽也不可能敵得過這些孔武有力的大男人,她不得不下狠手。

因此她不再一逕拆擋對方的刀勢或只刺傷來者,她開始仿效蘭總管,一劍封喉。

這麽多年來她一直都不知道,原來蘭總管抹人脖子時,是這種感覺……其實也沒費多大勁,只要順著頸部的線條,相準穴脈割過去就成了,奔竄的血花自劃破的傷口處飛噴而出,濺了她一頭一面,對方就連句呻吟也沒有,就這麽兩手捂著頸子在她的面前倒下。

殺了一人後,一股寒意自她的心底冒了出來,所有的恐懼像退潮的海水般倏然自她的腦中遠去,她手中的劍變得更穩更快,轉動著掌腕,在錯身而過時將劍鋒劃過他人的頸脈,受了數處傷的她渾然不覺身上疼,見來者一個接一個倒下時,她的心反倒是益加沈定,仿佛她殺的不是人,只是原上的草木。

當她一口氣殺了院中的刺客們後,唯一一個還沒斷氣的刺客趴在地上,一手緊握住她的腳踩,掙紮地擡首看向她。

“你……”

紀非擡起腳扯開他緊握的掌心,轉身一劍狠快地刺向他的心口。

大攤的鮮血自他的背後流了出來,蔓延得很快,不一會兒就染濕了她腳下的繡鞋,聽著遠處院子猶在作響的刀劍交擊聲,她本是想立刻趕過去的,但就在天頂的上方出現了一抹她熟悉的身影時,她頓住了腳步。

皇甫遲回來了。

她知道,只要有他在,蘭總管他們不會有事,即使接下來再有刺客進襲,他們所有人也都不會有事,因為一切殺戮都將結束……

她往後退了一步,一腳踩著地上大片大片的積血,她低首一看,地上已死的刺客們血流得比她想像的多,她都不知那些血液是打哪兒冒出來的,就這麽無邊無際的漫流著,將她困在一地的血腥裏不得動彈。

當皇甫遲左手拎著嚇白臉的春嬤嬤、右手拎著傷勢不重的蘭總管從裏頭出來,讓她親眼確認他們沒事後,他很快又將他們扔回屋裏頭去治傷,再皺著眉來到她的面前。

他低首看著一臉血濕的她,就這麽站在血泊中,左頰邊處有道長長的傷口正冒著血,她右耳邊的發絲也被削去了一大截,身上那襲淡紫色的衣裳早被汙血染得有如大紅嫁裳……他握拳的雙手不禁緊了緊。

紀非茫然的看著地上的死人,半晌,她擡起臻首啞聲對他道。

“我得這麽做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我還不能死。”

“嗯。”

她紅了眼角,“我不能死在這……”

“我知道。”皇甫遲走上前拉開她握劍的手,在觸碰到她時,他才發現她把劍攥握得死緊怎麽也放不開,而她的身子也一直都緊緊地繃著。

她看著皇甫遲慢條斯理的將她手指一根根自劍柄上剝下來,把那柄染血的劍遠遠扔至一旁,再毫無顧忌地動手脫了她那身早染紅的外衣外裙,脫下自個兒身上一襲幹凈的銀袍替她穿上,然後把她冰涼的小手包握進他的掌心中。

“沒事的,我很快就會習慣。”她低聲說著,也不知是說給他或是自己聽的。

皇甫遲不發一語地把她小小的身子摟進懷裏,她似嚇了一跳,一雙水眸睜得大大的,卻也沒有掙開他的懷抱,反而在片刻過後深深地倚向他,緊扯住他背後的衣衫不肯放手。

看了看四下的狼藉,皇甫遲先是為整座山都設下結界,防止再有人來找她的麻煩,接著他攔腰將她抱起,帶她離開這四處都是刺鼻血味的山頂。

待在他懷中的紀非很安靜,只是一直微微地顫抖著,帶著她來到山腰的林子裏將她放下來後,皇甫遲看著懷中的她,不知怎地,他覺得心頭堵得厲害,卻怎麽也沒法形容這種感覺。

他摟緊她,“我不懂……”

“不懂什麽?”

“現下我的感覺。”他擡起頭,以指撫過她頰上的傷,“這感覺是什麽?”

他的指尖,在走過她的面頰時留下一行灼燙的熱意,她伸手摸了摸,發覺原本的傷口在他的法力治療下已愈合收口,凝望著他那雙帶著迷茫的眼眸,她想了想,覺得這個總是淡漠處世的修羅似是有點變了。

“是不是覺得我有些可憐?”

“嗯。”

“是不是覺得……不想讓我經歷這些?”她遲疑地拖著音調。

“這是什麽?”

“心疼。”

皇甫遲瞠大了眼,“為何我會心疼?”

“因你喜歡我吧。”她的眼中泛著淡淡的歡喜。

“喜歡?”他一臉錯愕,總覺得她在說件就算山無棱、天地合也不可能會發生之事。

紀非在他又開始歪著頭時,扶正他的臉龐問。

“你喜不喜歡天上的浮雲?”據對他的觀察,他閑來無事時最愛待在屋頂上盯著天上的雲瞧。

“喜歡。”

“喜不喜歡春姨的烈酒?”記得每回過年,他都會把每個酒壇給喝空見底,然後叫春嬤嬤明年要再多釀一些。

“喜歡。”

“那喜不喜歡我?”

他答得很順當,“喜歡。”

“瞧,這就是喜歡了。”她緩緩漾出笑,笑得真心實意,笑得純粹。

皇甫遲不明白她在經歷過方才之事後怎還笑得出來,但不可否認的是,眼前的笑,的確是他自來到了人間以後,所見過最美的笑意。

紀非不舍地看著他這副表情,“記住我這時的笑臉吧,或許往後我就再也沒法這麽笑了。”

他心房一緊,“為何?”

“將來,我將會殺更多更多的人,我的雙手不只會染上血腥而已,我會變得殘忍,我還會變得麻木,我將再也不能這麽溫柔了。”

不是不會,而是不能?

既然那麽不喜歡她的身份,以及那些早就被安排好的未來,她為什麽不逃開呢?難道說人間的親情比起自個兒還要重要?她將她自身置於何地?

“皇甫。”紀非一手揪著他的衣袖,像是再也承受不住,身子開始大大地顫抖。

“嗯?”

她眼中盈滿了淚水,“我難受……”

皇甫遲將她攪進懷裏,聆聽著她埋在他胸口的嗚咽。

這時的她,感覺就像個女孩了,會害怕、會因殺了人而不知所措,她不必再勉強自個兒冷靜面對那些殘忍的現實,她不必那麽快就提早長大,一心強迫自個兒成為所有人的期望,她可以不堅強的,她也能就這麽待在他懷中放心的流淚。

“可以不放開我嗎?”許久之後,當哭聲歇了,她窩在他懷中悶悶地問。

皇甫遲思索片刻,“可以。”

“可以這樣站上一個時辰嗎?”她不想動,更不想走,她還不要回去又當回那個紀氏一族的紀非。

“可以。”

她忍不住擡起頭,“站上一宿?”

“可以。”皇甫遲以指拭去她眼角的殘淚,語氣還是很溫和縱容。

“一輩子呢?”

他想了很久,最後實際地道。

“若你有空的話,可以。”只怕最先受不住的會是她。

她怔怔地,“我開玩笑的……”

“可我向來都是認真的。”

相處這麽久以來,深知他性子的紀非,也知道他是認真的。

盡管對於道座人間,他懵懵懂懂、一知半解,可他有顆實誠的心,他永遠都是坦然的站在那兒,這個不會說謊的修啰,說的做的,比任何人都來得真誠。

他總是真的,從不摻假。

他是真的好奇,真的擔心她,真的無所求的將她放在心底縱容,不像他人,總是利用與被利用,雖然他渾身都是冷冰冰的,但他胸口為她而生的這一點暖意,也是真的。

紀非將臉靠在他的胸坎上,感受著他久久才一回的呼吸,隔著他的胸膛,她聽見他的心跳,一聲一聲的,在這深秋裏,格外的悅耳動聽。

次年仲春,京中傳來消息,紀蓉被殺了。

這回得手的還是沁王,紀非很確定她的身份已經暴露,因近來造訪這座山頭的刺客一日多過一日,雖然他們全都被皇甫遲的結界給擋在山下,始終不得其法上山。

“我借了她倆十一年的命,我得還。”紀非定定地道。

皇甫遲站在書房角落的陰影裏看著她,感覺她似乎又長大了點,不只是外表更像個青春正妍的少女,就連內在也變了些。

她沒像上回殺了人時一樣,噙著眼淚跟他說她難受,她只是沈默了一下午,就又把自個兒關進書房內,寫了大批送往京中的密函,準備開始清除朝中政敵。

伸手抽走案上幾封她已寫好的密函,其中一封給太子的,裏頭寫著幾座鐵礦鹽礦這一季的獲利,以及這一大筆錢又該如何運用在她所擬定的計劃裏。

在另一封她寫給她爹的書信中,她回覆她爹該如何由沁王的門人下手,最好的法子就是前年的科舉舞弊,因沁王前年這一撈可撈得不少,另外還可自沁王妻舅方面下手,那全仗著自家妹子是王妃的京中紈絝,幾年前買了個小官,然後憑藉著沁王的聲勢一路爬進了朝堂裏,去年,皇帝頒旨修堤時,他在沁王黨的舉薦下,進了戶部負責編算修堤銀款……

一些他看不太懂的朝廷官名與罪名,在接下來的幾張紙上反覆出現,皇甫遲將信擱回書案上,卻見她目不轉睛地瞧著他已許久。

“是不是難以想像這是我會做之事?”

他搖首,“不,你仍是你。”

“我得活著。”她收妥案上書信,潔白的指尖與以往並無二致,“我的性命很珍貴,因這是他人給的,我知道我該背負的責任是什麽。”

“人間之人都似你這般?”怎麽他就不見其他凡人像她這樣認命負責?

“哪來這麽好的事呢?若真有,這紀非還不早早讓給他們當了?”她莞爾輕笑,“這座人間裏,有人貪生怕死,有人貪圖安逸,有人恬靜過日,有人汲汲營營,為權為名也為利……凡人的心裏盛載著各種貪欲與私心,這世上沒有誰與誰是相同的。”

“真麻煩。”以往他只管生死,可從沒管過那些眾生的頭皮底下到底在想些什麽。

“是麻煩。”她點點頭,不放心地握住他的手,“怎麽辦,我染黑了你……”經過這些年後,他不再像初時的一張白紙,怎麽想她都覺得自個兒罪惡深重,可現在才說,會不會太遲了?

皇甫遲沒當一回事,“不是你也會是別人,我早晚都會明白的。”

“眼下你最不明白的是什麽?”

“七情六欲。”他想也不想就答出全修羅道都不懂的大問題。

她一點也不意外,“修羅道沒有?”就連個喜歡也能難倒他,更別說那些更會讓他頭疼的了。

“無。”他一臉懇切,“告訴我,愛是什麽?”打從那個子問提起後,這問題已經困擾他幾千年了。

“當你懂得什麽是割舍、什麽是忍耐、什麽是無怨無悔、什麽是一生一世,你就明白什麽是愛了。”

他直皺著眉,“我該如何才能懂?”以往她的答案不都很簡單讓他一聽就明白嗎?怎麽這回模模糊糊的?

“你得親自走一遭。”她沒給他捷徑。

“……”太麻煩了。

紀非在他臉上明顯寫著不滿時,來到書櫃前開始進行打包的工作,邊狀似不經意地道。

“對了,三日後,我將離開此地。”

他不明所以,“上哪?”

“回京。”她回過頭看他,眼眸中無絲毫波瀾,“皇上已下旨讓我與太子提前成親,我得進宮去謝恩。”不只是紀家,就連皇帝也再等不下去了。

她要嫁人了?

她不是……才十六嗎?

皇甫遲腦中有片刻的空白,措手不及的離別,讓他微張著嘴一時之間忘了要說什麽?

他恍惚地看著眼前的少女,她的表情還是平平淡淡,沒有驚喜亦無激動,說得就像是件平日已安排好的工作似的。

可人間的凡人不是常說,婚嫁是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嗎?看著她沒有情緒的表情,他弄不明白這是她一心所盼,還是又是所謂的義無反顧,只是,他也沒有在她的臉上看見開心。

若是要嫁人,那麽,她也不會繼續留在這山頂上了,她那一大家子族人都望穿秋水地等著她回去,她當然會離開這兒回到需要她的族人身邊,再也不需要他陪伴……也再不會留在他的身邊。

她就這樣,把他扔在一邊了?

心房好像突然被一只無名的手給攥緊了,一松一握間,有些疼,他一手撫著胸坎,思緒來回滾了好幾翻,明明就是一件與他無關的事,可他,怎麽就是覺得不舒服呢?

或許是因為,她在說這話時,面上的神情,沒有絲毫的留戀……

他不是早在幾年前就知道她已許了人嗎?怎麽今日忽然把這事提到他的面前,他就有種不是滋味,打從心底頑固地想要抗拒的感覺?而這抗拒的感覺一旦升起,它就像滔滔奔流的大江,怎麽也克制不了。

但他甚至連個原因理由都沒有,他憑什麽攔著她不讓她回去成親?就算這件婚事其實是皇家與紀家的穩固結盟,而非一場單純的婚事,他也沒有理由不讓她回去幫那個什麽太子是不是?

那他這又是怎麽了?

紀非不知他心底在劇烈翻湧些什麽,在一邊淡淡地道:“當然,前提是我要能活著回去。”

不只是她,銳王與沁王深知,這是他們下手的最後良機,因此她返京的路程註定了不會平穩,不過幸好紀家方面也有所準備,長年派駐在邊關的小叔撫遠將軍紀尚義,早已請旨回京,大約會在三日後親率一支陣容龐大的紀家私軍,為她回京的路途護航。

三日後,聽聞她要離開這兒回京,小鎮上陸陸續續來了許多人想要為他們送行,就連住在鄰山的大小和尚也都到了。

派了一整支私軍前來迎接紀非的紀尚義,手底下的人馬將整座宅邸團團圍了個嚴實,甭說是送行的人,就連只蒼蠅也飛不進,當然更不可能讓他們有機會接觸到紀非了,於是人們只好站在宅邸外邊,隔著身形魁梧的軍人們遠遠的看著。

當身著華服的紀非一手扶著春嬤嬤步出宅邸大門時,原本高聲嘩談的人們倏地靜了下來,出現在他們面前的,不再是幾年前大年夜時醉酒的鄰家女孩,是個氣質雍容、神態凜然的少女,不是他們這等尋常百姓可輕易碰觸的。

在紀非登上馬車前,拖著去雁老和尚一塊兒前來送行的小百草,站在人群裏高聲喚著她,說是要給她臨別贈禮。

紀非看著那個雖是長大不少,但還是缺了兩顆門牙的孩子,被蘭總管領著來到她的面前,猶未聽見他說些什麽,一柄藏在他袖下的匕首倒是竄了出來,直刺向她的胸坎。

在這麽近的距離下,她沒能來得及躲開,但其實也不需躲,因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旁的皇甫遲已一手握住那柄匕首,另一手化為手刀貫穿了小百草的胸口,毫無慈悲與猶豫。

皇甫遲抽回沾滿鮮血的手,小百草便軟軟地癱倒在地。“我也不想的……”

他的嘴角涎著鮮血,目光一如往日的清純天真,“可我爹娘,在他們手裏……”

紀非輕輕推開猶護在她面前的皇甫遲,並擡起一掌要一邊見狀奔來的紀尚義冷靜點。

她低首看著血泊中的孩子,恐怕這孩子至死都不知道,她在春嬤嬤頭一回告訴她,這孩子是突然來到鄰山要求去雁老和尚收養他時,她就對他存有戒心了,只是她沒有證據,也不想對個孩子做些什麽,所以就一直容著他在鄰山監視。

看來皇甫遲的結界,真的是讓束手無策的銳王給傷透了腦筋,因此在她臨走前,銳王說什麽都要小百草拚命一搏。

她輕聲說著,“放心走吧,你爹娘不會有事。”

小百草聽後咧開了嘴角,滿足地對她笑,站在他們不遠處的去雁老和尚,看著皇甫遲那還滴著血的指尖,眼中有陣掩不住的失望。

紀非再次擡起頭來時,去雁老和尚已轉過身子,衣袂飄飄地走了,她定眼細看,這才發現在璀璨灑落的日光下,她沒見看老和尚他身後的影子。

身旁的軍人開始驅趕圍在四周的人群,深怕再有什麽意外,紀尚義半點情面也不留,同時他轉過身叫紀非快些上車起程。

“關於我的事,日後,你不要再出手。”紀非站在馬車邊,一手按著皇甫遲已拭凈血跡的手,“既然你的承諾是守護這座人間,你就好好看著這座人間,救你該救之人、做你該做之事,朝廷中的政爭不是你的責任,是我的。”

皇甫遲扶著她上車,“你也給過承諾?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你的承諾是什麽?”

“守護天下所有的百姓。”她笑了笑,任由蘭總管走過來關上他倆之間的馬車門扇。

一片小小的門扇,轉眼間隔開了兩個世界,在他們之間劃開了一道遠遠觸不著對岸的鴻溝,皇甫遲伸出手,一時之間也不知,自個兒究竟是想替她拉上窗畔的車簾,還是想拆了這扇車門將她拉出車外。

車輪轉動前,紀非深深凝視著他,“這些年,謝謝你一直陪在我的身邊。”

“紀非?”

馬車車簾被裏頭的春嬤嬤放下,再看不見她的容頗,馬車前四匹高大壯碩的馬兒在馬夫揚鞭後離開了宅邸前,在前頭騎兵的開道下,一整隊佩刀的軍人,騎著馬前後左右護在馬車四周,按著計劃往山下前行,留下大批民眾,也留下了站在原地的皇甫遲。

當車隊消失在山道拐彎處時,皇甫遲這才大夢初醒似的轉身走回宅子,沒過多久,正要下山的人們忽然聽見疾行的馬蹄聲,回首一看,方才那名身著銀袍的男子騎著一匹通體漆黑的駿馬,飛快朝前頭的車隊急奔而去。

蘭總管費了好大的功夫,這才讓護送的紀大將軍相信,這個十萬火急追來,還一路陰魂不散跟在紀非車旁的神仙大人,真的不是哪家王爺派來的刺客,更不是什麽小姐私定終身的情郎……雖然說,皇甫遲一直騎馬跟在車邊,兩眼瞅著車裏紀非側臉不放的這個舉動,看起來是挺讓人誤解的。

回京的路上,不出所料他們又遇襲了幾回,且來者陣容比以往來得更加盛大,但在紀家軍強勢的武力鎮壓下,紀非一行人沒動用到皇甫遲神奇的結界,在一個月後,平安地抵達了皇城。

馬車筆直地駛進了紀非已經睽違多年的紀府裏,沒過多久,皇甫遲被紀將軍與蘭總管兩人聯手客氣地請出了府門外。

皇甫遲站在紀府大門外頭看著下了馬車的紀非,她沒有像往常一樣,走過來親昵地拉著他的手邀他一道進去,她甚至連句告別的話也沒說,她只是視他如路人般地轉身而去,任由府門在她的身後重重掩上。

他不解地望著紀府高大的門扉,在門外家衛刺探的目光下,動也不動地站在那兒沒有離開。

這一路上,看著紀非面無表情的側臉,看著他倆之間一下子隔出了好遠的距離,皇甫遲察覺到,以往曾在她身上所獲得的那些平靜與安寧,開始逐漸崩毀剝落。

在她背著他轉過身去的那個瞬間,安棲在他心中一隅的那片小小天地,像是融化在朝陽下的薄薄初雪,再不覆見,狂亂暴躁的心跳聲,驟然在他耳邊響起,而再次盤據在他身上的滿腔殺意,則化為一股動力,逼得他必須得去做些什麽。

可他該做些什麽?

他就連這一路送她來也不知是為了什麽。

他記得幾年前,她曾問過他,為何從不在人間找個地方停留?

是的,他從不落腳也不停留在何處,當年不意停泊在她的身畔後,他就一直忘了離開,他一直想不出他不離開的原因,也許是因為與她作伴的感覺太好?也許是因為看著老被命運撥弄的她,他覺得心疼;又也許是他太過習慣與她兩人一塊兒關在書房裏,因為那時專心致志處理公務的她,那眼睫垂落的角度,是最好看的。

某種經由沈積再醞釀而起的強烈風暴,在他心底竄動肆虐,卻苦無一個出口,他尋不著可宣洩的理由,也找不著那麽一個可大肆發作的地方。

他只能站在門外,冷眼看著她,變成另一個人。

數月之後,承元殿上,紀非跪在金階之下叩首向皇帝謝恩。

殿上的文武百官神情各異。

銳王與沁王在朝中的黨羽,難以相信在那一連串不止息的暗殺之下,準太子妃依舊尚在人間,並且容光煥發地來到殿上謝恩。

這名傳聞中能助太子一臂之力穩固墨氏河山的紀家女兒,雖然年紀輕輕,但她卻有張令人驚艷的柔美容顏,長長的眼睫下,那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看似靈動無比,微微翹起的嘴角,則似是無視著他們這一幹大臣面上錯愕的表情,更加無視於同在殿上的銳王與沁王。

與太子同樣列位在殿上的銳王與沁王,面上雖是不動聲色,但就這麽冷眼看著太子臉上掩不住得意的笑意,與皇帝那松了一口氣後總算不再緊皺的兩眉時,他們不禁同時在心底扼腕。

怎麽她就是死不了?

沁王是在今日才得知,這些年來他排出大批潛伏在紀氏一族裏的內奸,之所以會無功而返,問題全都出在當今宰相紀尚恩的身上。這深奉食君之祿,擔君之憂的紀尚恩還真狠得下心,居然親手送自個兒的一雙女兒去紀府做了替身,害得他大費周章在紀府白費功夫不說,還連殺了兩回假的替身。

而那個從一開始就知道紀府派上了替身這回事的銳王,眼睜睜的看他去做無力之功,卻從沒出個聲提醒他一下,銳王定是在心底笑他笑了很久吧?

實際上,此時的銳王,他是想笑也笑不出來。

他怎麽也想不通,紀非究竟是怎麽躲開那些刺客的?

據所派出去的門人與探子回報,紀非所居的那座小山,並沒有什麽特異的地理風水,也無任何特殊之處,可就是這麽一座平凡無奇的小山,他所派去的人別說是想上山,就連山下的小徑也踏不進去。

每回一到了山腳下,來得詭異的大霧即在他們眼前籠住了整座山頭,在那張手不見十指的白霧裏,似有面墻阻隔住了他們的腳步,阻止他們往前邁進一步,若是他們不信邪要硬闖,沒多久他們便會發覺,當他們走出迷霧時,已經來到距離那座小山有著百裏之遙的無名小城外。

關於這一點,據百草的回報是,住在那兒那麽久,他每回上山從沒遇見過什麽迷霧,更別說是什麽看不見的墻了。

如今已死的百草沒能再給他另一個答案,而一直握在他手中的百草父母,前陣子也不知是什麽原因,居然就憑空消失在軟禁他們的房子中,也沒能給他另一個答案。

始終隱身站在殿上的皇甫遲,跟在紀非的身後,沒有出聲。

他靜看著她在離開了承元殿後,來到了皇後所居的未央宮,去見她那個一手為她定下婚事的皇後姑母。

而這個風韻猶存的皇後,面對紀非,卻一非皇甫遲先前所想,她甚是不假辭色,對紀非的語氣中隱隱透著嚴厲,可又深知太子此時必須借助紀家的家族勢力,因此才不得不將這名侄女給迎進宮來。

這女人究竟是在不滿紀非什麽?

紀非不是都已經把自個兒賣進了皇家,去幫那個身子骨弱不禁風,日日都需要湯藥伺候的太子了嗎?聽說那小子性格還挺軟弱無能的,她這個皇後沒為紀非拼著九死一生進到宮裏來而感激涕零,她還對紀非擺個什麽臉?

愈看愈是反感,皇甫遲使勁按下心中的殺意,轉身跟著紀非離開的腳步,跟著她一塊兒出了宮。

離宮回到了紀府裏後,紀非在書房連連代太子下了幾道太子令,接連處置了沁王的左右手後,再模仿了太子的字跡書完一道手諭,將它與已經集齊全的沁王罪證,一塊兒都交給了蘭總管。

“小姐?”蘭總管兩手捧著重重的摺子與名冊,期待這日已是多年的他,眼底有著激動的熱意。

紀非伸手推窗檔,看著夏日午後天際一角逐漸飛來的黑雲,緩緩挪進後,密密實實地籠罩住了皇城的土空,幾道閃電橫劃過天際,同時亦照亮了她沈靜的臉龐。

她低聲道:“要變天了。”

轟隆的雷聲蓋去了她的低語,可站在她身邊的皇甫遲卻聽得再清楚不過,他踱著無聲的步子來到她的書案前,看著那支猶沾著墨汁的筆,回想著方才紀非在摺子裏,為沁王安下的罪名,並非一開始時所擬定的科舉舞弊,而是造反。

科舉舞弊只是一團糾結線繩的尾端,掏空戶部的存銀與壟斷國內的鹽米才是最大罪證。

沁王藉由金錢堆累而成的欲望,自一開始時的偷偷貪汙政務上數目不大的款項,到賑災所用的賑銀,到買斷鹽場擡高鹽價,到私建民倉暗中鯨吞朝廷官糧、令市場米價居高不下,再到科舉舞弊大賺士子文人的銀兩……

這些年來,沁王的欲望變得深不見底,所謂的貪婪蒙蔽了他的雙眼,進一步烘托出他站在九五之上的野心,為了金錢,他一年走得比一年遠,伸入朝中的兩手,一年伸得比一年長且深。

同樣也是因為金錢,紀非尋著沁王一路所做的買賣,收買、囚禁了沁王旗下產業的掌事總管,逼他們吐出賬冊與沁王富得流油的家產,令他們托出盤根錯結的商事脈絡,同時亦將朝中與沁王交好的朝臣們的家底給查了個仔細,在將他們交給紀家之人逼供,折騰了他們的家族好陣子後,再策反那受不住折磨的朝臣們聯表上書其罪證,然後,她為富可敵國的沁王,親手安上了一個挾民生命脈準備日後造反的確實罪名。

當冬日來臨時,朝中一如紀非所言的風雲變色,停留在京中的撫遠將軍紀尚義,奉皇帝旨意迅雷不及掩耳地包圍了沁王府,然後宰相紀尚恩與太子帶著一幹大臣,來到了沁王府進行大規模的抄家。

春嬤嬤恭謹地站在紀非的面前向她請示。

“小姐,這些沁王的黨羽該如何處置?”

“太子有何旨意?”紀非閉眼揉著兩際,提不起精神地問。

“太子的意思是,若無害,就別趕盡殺絕了。”

“婦人之仁。”她緩緩睜開雙眼,“除惡務盡,該死的一個都不可放過,沒涉入其中的,就安個罪名全都流放到太子名下的那幾座鐵礦礦山去。”

春嬤嬤攢著眉,語氣中有著不忍,“可……包括親族,人數有數百人。”

“將剩餘之人送至東南鹽場。”

春嬤嬤惶然地睜大了眼,在那些罪臣的親族之中,有一半皆是老弱婦孺,而他們在那等惡劣的環境之中,怎麽可能活得下來?就算是命磺點,他們又能撐過幾年?

“其心不誅,天下難平,造反不需理由更不需天時地利人和,只要尚存一心。”紀非決定將日後反叛的火苗自一開始就撚熄,“太子若問起,你就這麽告訴他。”

“……是。”

“蘭。”

“小姐有何盼咐?”蘭總管快步自門外走進來,差點就撞上隱身在室內,卻一時分了心的皇甫遲。

“陪我走趟天牢。”算算日子,她也該去會一會那名財神爺投胎的沁王了。

“是。”蘭總管雖不知她怎會突有這念頭,但還是去準備聯系太子的人手,事先打點好一切。

皇甫遲不語地走出書房,先一步來到了紀府外頭,等著更衣後的紀非登上非官家的馬車,避人耳目地前往天牢。

對於天牢的地理環境,與這兒又關了些什麽人,初次踏進天牢的紀非完全不感興趣,由蘭總管領著來到了天牢最底層的黑牢之後,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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